方震孺，字孩未，號念道人，桐城人，移家壽州，是晚明著名的“言官”，聲震朝廷。萬歷四十一年(公元1613年)進(jìn)士，初任沙縣知縣，后為湖廣道御史，巡視遼東戰(zhàn)事被誣入獄。崇禎年間被重新起用，歷任嶺西參議、廣東提刑按察使、廣西巡撫，終因大明王朝之悲風(fēng)而抑郁離世。工詩文，其遺詩“僅存《幾灰草》、《偶然剩稿》二種，不及百篇，后又得絕命詞十五首、武陵嘆十二篇”（光緒《鳳臺縣志》卷21）。李兆洛編《小山嗣音》錄有方震孺的部分詩作，稱“其詩沉摯瑩澈，雖存無多，亦足與楊椒山、倪洪寶并不朽矣�！� 《偶然剩稿》自序曰：“其輕淺率真類元、白，其深情苦語類李、孟，然不求工而存其本色，則亦自成其為念道人而已�！苯褚浴斗胶⑽聪壬反嬖娍�，方震孺的詩歌特點(diǎn)大體有三：樸而見性，沉而通透，平中見奇。
樸而見性，是方震孺詩歌的底色。方震孺的遺詩，主要反映獄中生存之狀況、生死之依托、生命之價(jià)值，可謂“樸極追無相，機(jī)忘現(xiàn)遠(yuǎn)神”（方震孺《贈東昌李生李甚木訥以諸生與耿子為忘分交而且急其難》）。方震孺的弟子邱石�！稁谆也荨沸蛟唬骸拔釒熀⑽聪壬缺痪邢担障ψ煌量由�，神氣寂然。人施于蔬食則蔬食，餅餌則餅餌，不則飲水度饑渴。雖雷電風(fēng)雨瞬息百至，而先生陶陶自如。蓋三年如一日也。風(fēng)晨月夕，禪梵之暇，亦不廢吟詠。隨得隨寫，隨寫隨讀，朗吟數(shù)十遍，急覓火焚之。”他在《秋審既過孩未將赍志以月季花一盆贈張念堂先生，蓋兩年前窗下物也，因代花作別語》中寫道：“影瘦羞當(dāng)月，枝連欲問天。幾時(shí)飛作絮，一抱曲闌眠�！币粋�(gè)“羞”字，把獄中“影瘦”與窗外“月”相連，試問何以“羞”，是因國難，還是因人禍？《足冷不眠者久矣元孺以湯婆見借感賦》一詩則稱，“能酣半夕臥，不枉暫時(shí)人。爾來霜作勢，但覺夜難晨。茶苦腸為甚，灰寒吹不禁。感卿憐到骨，況復(fù)借陽春。”睡著僅靠“半夕臥”，足冷期盼“借陽春”，真實(shí)反映出獄中生活。
沉而通透，是方震孺詩歌的構(gòu)架。詩情之深沉，與方震孺的生活、工作履歷有關(guān)。據(jù)方震孺《方孩未年譜》載，其父親早逝，科舉曲折，仕途不順，曾被判“斬”，幾經(jīng)生死、命懸一線。作為“言官”，他面對遼東戰(zhàn)事，曾“一日十三疏”建言，反映出大愛之情深。方震孺的詩如拉家常，直白、通透，如他在《送周金吾赦歸》中寫道：“莫作尋常別，安危今昔殊。高堂動顏色，小婢看髭須。三徑原多友，千頭況有奴。蘇門清嘯罷，珍重夜光珠�！薄斗胶⑽聪壬肪砹秷�(bào)恩錄》載有送別摯友鄭印董之詩，“壽春俗偷而人瘠，余揭僣典賣之勤謹(jǐn)，可謂備極之至，而茫無應(yīng)者。印董鄭子遂為我兩走新安。余有詩訣之：‘三千里路新安月，二十余金買賦錢。誰道男兒嬰臼少，君累不獨(dú)在生前�！蔽ｋy中見真情，好個(gè)“不獨(dú)在生前”。
《訣故園親友》一詩則充滿坦蕩而自信之情懷，“猶是方孩未，將毋劇可憐。忠魂不作厲，凈業(yè)已超仙。氣骨生前累，文章死后傳。長淮千頃月，何處不依然。”一句“忠魂不作厲”，任你品去。
平中見奇，是方震孺詩歌的特質(zhì)。方震孺在《偶然剩稿》自序中稱：“念道人七歲能詩，然懶甚，又意有所在，不欲與騷人吟客爭字句之長，以故詩不甚工。”實(shí)際上，他的詩歌平實(shí)中見神奇。他在獄中留下15首絕命詞，且均以“家祭無忘告乃翁”作結(jié)。這句話出自宋代詩人陸游《示兒》，以愛國情懷作底色。方震孺的絕命詞，從詩題《楊中丞漣以乙丑七月廿三日取命鎮(zhèn)撫司，夜半嚼指血，書一百廿七號字付獄卒，顏?zhàn)�，是夜白虹貫日》《周衡臺太仆、左浮邱僉院、袁熙宇侍御、魏廓園掌科，以乙丑七月八日先后死鎮(zhèn)撫獄。獄中產(chǎn)黃靈芝一本，大如盤》《夏侍御之令以疏侵毛文龍論死乙丑》《陶元暉中丞登萊道海運(yùn)用餉不過三十萬耳，乃請臟四十萬，以其不肯扳韓相國及楊左等也。乙丑十月廿一日比死刑部獄。臨絕，以做衣數(shù)件遺予托付其嗣君學(xué)贍等》《崔呈秀，大內(nèi)義子也。以聽勘御史不半歲，口傳晉副都御史，尋又口傳晉大司空，自是推升大僚，殆吏部不能主也》等可知，臣工之忠奸，牽動國家之安危。他在任職嶺西道期間，甄別真假吉藩，只身到連州探虛實(shí)：“吉藩避寇入粵，敗將擁之，此其事極平常。賊與非賊，可望而知也�！嗄藨�?yàn)榻^句貼城門上曰：‘今日連州無一事，眼看女轎進(jìn)城來。’蓋有所諷也。（見于《方孩未先生集》卷九《筆記·決疑序》）”按說“無一事”，想必有軍隊(duì)維護(hù)秩序，作者反而使用襯托手法，單寫“眼看女轎進(jìn)城來”之喜氣景象。
總而言之，詩藝無定式，情深即至人。方震孺的詩歌以情見長，因其敢于搏命，置生死于不顧，生命的底色呈現(xiàn)無窮；以細(xì)微見性，身為“言官”難盡言，故其詩盡真言、真事、真心。一個(gè)“真”字，晚明的夕照留下方震孺的詩歌，也留下其生命的絕唱。
（孫友虎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