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淮南武王墩被批準進行搶救性考古發(fā)掘那時起,墓主人是誰,一直是一個待解的最大謎團。
迷霧重重,而又猜測紛紜。
萬眾期待。
盡管,很多年以來,或者說一直以來,淮南民間和坊間,早就言辭鑿鑿,認定武王墩墓的主人就是楚考烈王。
但考古是嚴謹?shù)目茖W,必須要有確鑿的物證支撐。
尋找物證,鎖定墓主人,成為武王墩考古發(fā)掘的一道必答題。
1
2024年5月20日,對于淮南武王墩考古發(fā)掘來說,是一個具有極為特殊的標志性意義的一天。
在武王墩考古發(fā)掘出土的眾多文物中,除了青銅大鼎引來傾世注目外,還有一件出土文物,它將為鎖定和解碼墓主人身份,立下不世之功。
它就是,一只青銅簠。
青銅簠,先秦時期主要青銅禮器之一。
誕生于西周時期,春秋時期得到空前發(fā)展,終結(jié)于戰(zhàn)國時期。經(jīng)常與鼎、豆等重要禮器放在一起,成為銅器組合之一。
青銅簠在祭祀時用于盛放稻粱,所以又被稱為“祭祀盛粱器具”。
盡管武王墩出土的這只青銅簠遍體布滿銹斑,但是刻在其口沿上的銘文依然清晰可見。
專家識讀出,這段銘文一共十二個字:
楚王酓前作鑄金簠以共歲嘗
翻譯成為今天的白話文,這段十二個字銘文的意思是:楚王酓前鑄造了這只青銅簠,用于來年秋天祭祀使用。
《周禮》中記載,“嘗”為秋祭之名,“歲嘗”為楚國年度祭祀大典的通稱。
此前,在李三孤堆出土的銅鼎上,有這樣一段銘文:
楚王酓忎戰(zhàn)獲兵銅 正月吉日 作鑄鐈鼎 以共歲嘗
專家已經(jīng)確定“酓忎”就是楚考烈王的兒子、楚幽王熊捍。
李三孤堆,因此被認定為楚幽王熊捍墓。
李三孤堆出土文物中,多件青銅器帶有“酓前”銘文。
其中的一件銅匜鼎,刻有十二字銘文:
楚王酓前作鑄鉈(匜)鼎 以共歲嘗
這件匜鼎的銘文體例,與武王墩出土的“楚王酓前簠”銘文體制完全相同。
彼此可以形成互證。
專家解讀,“酓前”就是“熊完”。
因此,武王墩墓主人基本鎖定為《史記·楚世家》記載的楚考烈王熊完。
這就引發(fā)了民眾的普遍疑問。
大家所廣為熟知,楚考烈王熊完,羋姓,熊氏,名完。
既然楚考烈王羋姓,熊氏,叫做熊完。很奇怪,那為什么武王墩出土的青銅簠的銘文,既沒有“羋”,也沒有“熊”,更沒有“熊完”?而只有“酓前”呢?
“酓前”,怎么就是“熊完”呢?
2
中國的姓氏文化,源遠流長。
在中華文化和中華文明演進中,發(fā)揮著極為重要的特殊作用。
最初的很長一段時間,姓、氏具有嚴格的區(qū)分和不同承載意義。
也就是說,姓、氏各不相同,姓是姓,氏是氏。
一個男性,通常有姓、氏、名、字。
在母系社會,姓以母親為主。
在父系社會,姓演變?yōu)橐愿赣H為主。
概括起來講,姓是一個具有共同血緣關(guān)系的家族,由于這個家族不斷繁衍,人口越來越多,于是,用氏來分成不同的小組(分支)。
姓,標示著血緣關(guān)系;氏,則是姓的內(nèi)部按照地位尊卑而進行的不同分組(支)。
為了讓大家有更為直觀和清晰理解,舉一個大家都熟悉的人為例子。
楚國大詩人屈原。
屈原的先祖,是楚武王熊通。
熊通,羋姓,熊氏,名通。
楚武王熊通去世后,他的大兒子(嫡長子)熊貲即位,是為楚文王。
楚武王熊通可不止一個兒子,但是,除了接任楚武王熊通當上楚王的大兒子熊貲,楚武王熊通的其他兒子,都不能再以熊為氏,以示地位尊卑。
于是,楚武王熊通的一個兒子熊瑕,就被分封到屈(今天的湖北省宜昌市秭歸縣)這個地方,熊瑕這一支,不能以熊為氏,而是從此以“屈”為氏。
屈原,就是熊瑕的后裔。
屈原,羋姓,屈氏,名平,字原。
從此,只要一講到屈氏,從哪里來,先祖何人,源流歸屬一目了然,十分清楚。
如此看來,屈原果真是楚國王族血脈,和楚王都是親戚。
不僅屈原,楚國三大家族屈、昭、景,都是羋姓,屈、昭、景是他們的氏,都是楚國正宗王族。
延伸普及一下:
老子并不姓老,姓李,名耳。孔子也不姓孔,姓子,孔氏,名丘。周公(解夢的那個)不姓周,姓姬,名旦。孟姜女,不姓孟,姓姜,孟姜女的意思是“姜家的大女兒”。
姓、氏經(jīng)歷漫長的演進,進入西漢。
漢高祖劉邦出身草根,他對以姓標示血緣關(guān)系、以氏標示身份地位尊卑這種做法和規(guī)定,十分反感。
因此,從漢朝之后,姓、氏之間的界限分割以及各自所承載的功能定位逐漸模糊、融合,姓和氏基本合二為一,姓氏并稱同體,姓就是氏,氏就是姓。
因而,今天我們說楚考烈王姓熊,也不能說就是錯誤的。
3
后世的人們經(jīng)常產(chǎn)生這樣的疑惑:在秦始皇嬴政沒有統(tǒng)一(語言)文字之前,漫長的時間里,春秋、戰(zhàn)國各國之間究竟是怎么實現(xiàn)語言、文字的互通。
可以想見,西周、東周(春秋、戰(zhàn)國)時期,有那么多諸侯國,各個諸侯國語言、文字各不相同,各國各說各的話,各寫各的字,講話估計互相也聽不懂,各國所使用的文字估計互相也不認得。
那么,國與國之間是怎么實現(xiàn)正常的語言、文字的交流呢?或者說,是怎么打破這道語言、文字的障礙呢?
大多數(shù)的研判認為,一是為了實現(xiàn)各國之間正常交流交往,早就有了一種類似今天的職業(yè)“翻譯”,以“翻譯”為媒介,實現(xiàn)語言、文字的通暢交流。二是有了某種通用語言,類似于今天的英語、漢語這樣,各國都在學習,在共同交往中使用。
直到公元前221年,秦滅六國,實現(xiàn)統(tǒng)一,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(quán)制國家秦朝建立。
秦始皇嬴政統(tǒng)一語言、文字和度量衡,“車同軌、書同文”。
公元前202年,漢高祖劉邦建立西漢,在秦朝“書同文”的基礎(chǔ)上,對語言、文字進行進一步統(tǒng)一和規(guī)范。
漢字、漢語由此正式定名。
由此可見,我們今天的語言、文字,與春秋、戰(zhàn)國時期的語言、文字,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翻天覆地之變化。
特別是經(jīng)過秦朝的“書同文”,對包括楚國在內(nèi)七國的語言、文字進行全面的規(guī)范和統(tǒng)一,在一定程度上,七國的語言、文字與秦朝“書同文”之后的語言、文字,已經(jīng)“面目全非”。
畢竟經(jīng)歷了那么久遠歷史的沉淀和滄桑,語言、文字都會發(fā)生極大變化,這些都為后世的我們解讀春秋、戰(zhàn)國時期楚國久遠的歷史過往,包括辨識楚國文字、讀音,帶來很多困擾。
好在,漢字、漢語的靈魂一直都在。
4
酓,在秦朝沒有建立之前,一直是楚王的氏。
楚王,羋姓,熊氏。
熊氏是羋姓這個大家族里的一個分支(分組)。
在楚國的語言、文字里,酓的含義,一直有兩種解讀。
一種解讀,與酒有關(guān),好像是一個人用嘴巴從酒甕里吸酒、喝酒、品酒。釋義為“有苦澀味道的酒”。
一種解釋,是桑樹。
秦朝建立后,在推行統(tǒng)一語言、文字(書同文)的過程中,把“酓”改成了“熊”。
楚國文字里,“完”和“前”通假。
因此,才有了“酓前”就是“熊完”的確認。
因此,也才有了“酓忎”就是“熊捍”的確認。
同樣,在楚國語言、文字里,“羋”也不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個樣子,而是更多有些像“乃”。我們今天看到的“羋”,也是經(jīng)過秦朝統(tǒng)一文字修改過的。
秦始皇統(tǒng)一六國、秦朝建立130年之后,公元前91年,西漢司馬遷寫成《史記》。
比《史記》成書時間至少晚50年以上,劉向(公元前71年-公元前6年)在西漢末年完成編訂《戰(zhàn)國策》。
秦始皇“焚書坑儒”,除了秦國之外,包括楚國在內(nèi)的六國史書全部被焚燒殆盡。
造成秦朝之前的夏、商、周和春秋、戰(zhàn)國歷史斷代和缺失。
我們今天所了解到的夏、商、周和春秋、戰(zhàn)國歷史,包括楚、燕、齊、韓、趙、魏六國歷史,絕大部分來自司馬遷《史記》和劉向《戰(zhàn)國策》。
成書于西漢的《史記》和《戰(zhàn)國策》,當然要使用經(jīng)過秦朝“統(tǒng)一文字”和西漢規(guī)范定版漢語、漢字后的語言文字以及表述。
這是“酓”演變?yōu)椤靶堋钡臍v史脈絡和淵源。
至于秦始皇是否故意而為,專門針對楚國和楚王,不得而知。
5
秦始皇嬴政宣布統(tǒng)一語言文字,“酓”改為“熊”。
消息傳到遺落在楚國故都壽春周圍的楚國王族,楚國王族們肺都要氣炸了。
楚人,即便被滅國,也不會被征服。
他們咬牙切齒地對自己的兒孫們再三強調(diào):
不姓熊。ㄒ馑际俏覀儾皇切招埽
他們堅持自己姓“酓”。
“不姓熊”,伴隨著“酓”的改變,伴隨著漫長歷史演進,一直傳承到今天。漸漸演變?yōu)椤安皇切堋薄?
在今天的淮南地區(qū),特別是壽縣地區(qū),當要否定某一個人,或者不認可某一個人,總是說:
(這個人)不是熊!
更多的語義是對一個人持否定態(tài)度,而不完全是罵人。
楚國以壽春為都的18年,楚文化在壽春沉淀歸屬。
“熊”這個詞,在壽春深深扎根,成為今天淮南地區(qū)、壽縣地區(qū)最為重要最為普遍的語言文化應用現(xiàn)象。
用來指代動物:馬熊、驢熊、狗熊、馬虎熊、羊熊……
(好像人們至今只見過狗熊,其他諸熊神獸,皆無人見到過)
用來罵人:例句:你這個驢熊!你這個孬熊!你這個熊樣!扯熊嘛!
用來表示贊美、贊嘆、夸張、驚嘆:例句:也(音)熊吧!羊熊樣!羊熊賀蘭天(音)!厲害得羊熊!
“熊”,無處不在,無所不能,無可不能用?梢园x,可以貶義,可以中性。既可簡單直白,亦可意蘊深厚。
貌似,再也沒有哪一個詞,可以和“熊”齊肩。
“熊”,已經(jīng)融進民眾的心里,融進民眾的生活,融進民眾的骨子,融進民眾的血脈。
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,在楚國最后的都城壽春,這里的民眾對楚考烈王的懷想,對楚國的懷念呢?
想來,還有楚人的決不服輸、誓不屈服。
更有楚人的那一份——
不甘心。
(沈國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