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公元前239年的深冬,楚國南方奇寒。
這天晚上,門客朱英披著一身寒氣登門求見。
自從離開都城壽春,楚相春申君黃歇來到自己的新封地吳(以今天的蘇州為核心,包括江蘇、浙江、上海一部分區(qū)域)之后,原先云集的門客逐漸散去。
那個時候,吳地偏僻、閉塞,荒涼、落后,還沒有開發(fā)和發(fā)展起來,不過一片蠻荒之地。
黃歇名義上雖然還是楚國相國,其實,早已名存實亡。況且,他身在吳地,距離都城壽春千里之遙,又如何行使相權。
有其名而無其實,這是考烈王留給黃歇最后的一點牽掛和念想。這也說明,考烈王對待救命之恩、患難與共的黃歇,還在念著舊情。
那些趨炎附勢、嗅覺靈敏的門客,察覺到春申君黃歇失去楚考烈王的寵信,且逐漸失勢,他們選擇了自行離開,另尋高枝。
黃歇到了吳地之后,收入大幅度銳減,很難再支撐“珠履三千”那樣的奢華和豪橫。
朱英是當年門客云集時,黃歇的“左膀”。
黃歇的“右臂”呢,就是當下權傾朝野、楚國太子熊捍的親舅、楚考烈王的王后李嫣的親哥,李園。
朱英,也是少數幾個追隨黃歇遠赴吳地的忠勇門客之一。
或者說,朱英最早嗅到了不測和兇險。
朱英也是最早向黃歇示警的人,提示著黃歇兇險的臨近、提防身邊善于偽裝的小人李園。
朱英的所作所為,被后來的歷史所證明,黃歇對他沒有看走眼,也沒有白對他好一場。
2
公元前238年,這一年,是春申君離開都城壽春的第三年。也是考烈王在楚王任上的第25個年頭,黃歇擔任楚國相國的第25年。
是年春天,考烈王生病了。
一病不起。
朱英自己都不記得,這是第幾次來求見黃歇。
這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,朱英和黃歇冬夜長談。翻譯成今天的白話文,對話大意如下:
朱英對黃歇直白地說:相國,世間有出人意料的鴻福,也有始料不及的橫禍,F在您正處在出人意料的世界里,去侍奉出人意料的大王,怎能得不到出人意料的人呢?
春申君說,朱英啊,朱英,那你就講一講,什么叫出人意料的福呢?
朱英說:您當楚國的相國已經二十多年了,雖然名義上是楚國的相國,實質上是楚國的王。您的五個兒子都當上了諸侯的輔相,F在大王病得很重。一旦大王死去了,您就得做新王的相國,新王又很柔弱,您就得替代新王掌管國政,就像當年的周公那樣,等新王成熟了再讓他親政。要不然,您就可以南面稱王,掌握楚國。這就是所謂出人意料的福。
春申君又問:那什么叫出人意料的禍呢?
朱英說:您的得意門客李園,根本不是治理國家的相國,而是楚王的大舅子。他既然不是領兵大將,卻在暗中豢養(yǎng)刺客,這事已經很久了,人盡皆知。大王死后,李園必定入宮,據本奏議,假傳大王的遺詔,殺您。這就是所謂意想不到的禍。
春申君說:那,什么又是意想不到的人呢?
朱英說:大王死后,李園一定搶先入宮,掌握王宮禁軍,把都城控制起來,來對付您。懇請您同意,讓我替您以利劍刺入他的胸膛把他殺死,替您除掉這個陰險小人,讓您重新回到都城壽春,重掌相權,挽救楚國于危局。假如事敗,即便搭上性命,也毫無畏懼!這就是所謂意想不到的人!
春申君說:先生,今后別再提這事了。李園為人誠懇老實,況且,我那么有恩于他們兄妹,我不相信,李園會用這樣陰險的手段對付我,我為堂堂君子,又豈能用這種毒辣的手段加害他呢?
朱英十分無奈,暗自嘆息:該決斷的時候卻猶豫不決,距離禍亂不遠了!
今天我們耳熟能詳的著名成語“當斷不斷,必受其亂”,就是從這里而來。
3
公元前238年冬天,執(zhí)政25年的楚王考烈王因病去世。
國喪的訊息,通過國家官方驛道,疾速發(fā)往吳,直抵今天的蘇州。
離開壽春三年之久的楚國當朝國相黃歇,無限悲傷,簡從快馬,星夜兼程,趕往國都壽春。
快馬加鞭,從遙遠的南方,向著北方進發(fā)。
刺骨的寒風,呼嘯著;駿馬穿破晨霧、暮靄,馬蹄在官道上激蕩起陣陣煙塵。
壽春城,遙遙在望。
在考烈王去世的第17天,黃歇抵達壽春。
進入壽春城棘門(南門),悲傷過度、疲憊不堪、毫無防備的黃歇,被門洞里潛伏的殺手,左右夾擊,亂刀揮舞,一道刺目的白光閃過,身首異處。
被殺手砍下的頭顱,扔在城門外。
血染棘門。
黃歇被殺的同時,黃歇在壽春的家族被滅門。
血濺壽春城。
他,終年76歲。
他,享年52歲。
他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,卻以這樣悲慘可憐的方式,和他共赴。
他們,還能是誰們呢?
一個是楚考烈王,熊完。一個是戰(zhàn)國四君子之一、楚相、春申君黃歇。
4
公元前238年的冬天,楚國北方奇寒。
在黃歇被殺手伏擊身亡的當天夜里,寒風呼嘯,漫天飛雪,都城壽春連下了五天五夜暴雪。
史載,暴雪封堵了壽春四個城門,積雪厚度幾乎與城墻齊平。
蒼天都為其悲憫,見其可憐,為其不平。
身首異處的黃歇,躺在壽春棘門外冰冷的積雪之下。
獲知噩耗的門客朱英,帶領著自己的三個兒子,冒死趕往壽春。
在一天深夜,朱英和他的兒子用手扒開凍結的積雪,找到黃歇的尸身和頭顱。
城樓上,警戒戍衛(wèi)的楚軍將士,默默地看著雪夜的這一切,卻并沒有阻攔。
第二天,風止雪停。
第三天,朱英和他的兒子,拉著一車柴火,從壽春東門出城。
進入八公山的茂密森林,一直往東南而行,大約30里,這里是八公山脈的一個山頭,賴山。
背靠賴山,南面大湖(今天的瓦埠湖),大河奔流,遠山賦雪,遙望壽春城。
朱英和他的兒子們,挖開凍土,把黃歇安葬在這里。
無法為他洗面、凈身,也沒有辦法給他換上干凈的新衣。
朱英脫下自己的棉衣,給他蓋在身上。
他,從此安睡在這里。
日夜,遙望著他的壽春。
【補記】很多年之后,有人寫了這樣一首詩。誰言天公不好客,漫天風雪送一人。不忍歸客沾泥鞋,冰雪鋪就白玉階。(沈國冰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