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時在壽縣縣城讀高中,農歷三月十五廟會中第一次看到鑼鼓隊,這才真正感受到壽州鑼鼓的魅力。一班人馬,一二十個人,個個披紅掛綠,精神抖擻。一個肩上挎著大沙鑼的、一個手里拎著鋼鑼的,還有四五個背著鼓的、五六個雙手拿鈸的、七八個手拿手鑼和云鑼的。他們在不見頭尾的香客簇擁下,忘我地盡情演奏。來自遠古的雄渾與蒼涼和此時的輕松與喜悅,充斥在每個人心間。一條流動的繽紛音符,隨著上山的香客從古城流向深山中的寺廟。
再次遇見壽州鑼鼓,鑼鼓聲已走入大眾日常生活。如今每晚春申廣場上都有人在打著鑼鼓。人到中年后,我停下了年輕時的奔忙,更注意忙完一天的活計后的休閑。坐在廣場石墩上,看夕陽把古城的天空涂成紫紅色時,背著鼓、拎著鑼、拿著鈸的人,也從古城的各個角落往這里來了。他們來自不同領域,有車夫、菜農、醫(yī)生、清潔工、小商販……打鑼的先到,鑼聲先起,或鼓手先到,鼓聲先起,邊打邊等。不多時敲鑼打鼓的已圍成一圈,鑼聲鼓聲徹底熱鬧起來。鏗鏘的鑼鼓聲,仿佛自晚霞背后砸來,給肅穆的古城增添了幾分厚重。路燈下的鑼鼓手,在橘紅的燈光下像一群巫師。一大波人被他們引來圍觀,三兩歲的孩子干脆掙脫父母,跑到鑼鼓隊中央,手打節(jié)拍,腳踩鼓點,歡跳不已。
旋律與力量為人們開啟了一扇窗,順著大腰鼓的咚咚聲和鋼鑼的鏘鏘聲望去,色彩漸變的云霞下,長長的淮河邊,分明能看見先民勞作的情形和五谷豐登的場景。鑼的低語和鼓的纏綿,恰似勞動之余的青年男女相互逗趣,嬉笑追逐。想象一下情人之間低眉細語、卿卿我我,采薇采桑眉來眼去。身邊河水潺潺,洲上白鷺低飛。你正期盼那沙洲邊會不會有一位天仙般的女子出現(xiàn)呢,忽而洪亮的鋼鑼聲和高亢的鼓聲把你從“長流水”的青春夢里喚醒。鋼鑼雄渾嘹亮的聲音,穿透越來越深暗的天幕,回到那個青銅器鼎盛的戰(zhàn)國,人們敲鑼擊鼓跳著巫舞,祭天拜地,歡慶豐收,或鐵馬秋風,激戰(zhàn)沙場。夜空中久遠的風聲里,鑼鼓震天。歷史與今天就在這鑼鼓聲中交錯,讓人不知今夕何夕,更不知身在何處。像是歷史的看客,看著帝王將相們走入燈火闌珊的古城門,身影漸行漸遠。轉回頭,春申君又正駕著四匹馬的戰(zhàn)車迎面駛來。一曲終了,你不得不信大詩人王昌齡“以心擊之”的觀點,鑼鼓手們把來自他們心底的感悟,水到渠成地釋放出來,深深感染在場的每個人。打鑼鼓的人和聽鑼鼓的人都很滿足。
孔廟前偶爾會舉行正式的鑼鼓表演,鑼鼓聲在黛色瓦當間來回碰撞。古老的民間技藝被來自各個村落和單位的鑼鼓隊盡性演繹。鑼鼓在他們手中再次復活,靈性的鑼鼓開始相互對話。在這些隊伍中,一眼就能認出每晚在廣場上的那一支。打鋼鑼的老人情緒亢奮,手中的鑼已和他合為一體。鑼聲走到最高點時,他歡快得像個孩子,走著圓場步,扭著腰身。鼓聲、鈸聲、手鑼聲跟著鋼鑼的節(jié)奏,一會聲震云霄,一會柔如細雨。他們內心深處的豐饒與深厚,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,這力量瞬間傳播給在場的每個人,把人帶到圍著篝火跳舞的久遠年代,讓你也不禁想披頭散發(fā)跟著起舞,重新煥發(fā)年少的輕狂和本真。
壽州鑼鼓的魅力就隱藏在這里,它讓聽見的人如癡如醉。在激越高亢的鑼鼓聲中,人們瞬間就能找回某種失落已久的情感和記憶。我一下明白了自己的鑼鼓情結,那手拿鑼鼓的人就是遠遠的自己,生命原初的情感在鑼鼓聲中自由表達出來。
而今一有時間,我就會到春申廣場觀賞鑼鼓,去重拾自我永遠年輕、永遠熱淚盈眶的激情。磅礴鏗鏘的聲浪,潮水般在淮河流域回響;歡天喜地的節(jié)拍,在每個細小的支流拍打!扮姽膶ⅲ此疁珳,淮水依然,鑼鼓依然。壽州鑼鼓歷經千年不衰,當是演奏者玩出了自己想要的節(jié)拍。那音律天成、節(jié)拍隨心的鑼鼓,早成為這座古老小城里人們生活的一部分。(菂兒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