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、情動朱英
漫天的飛雪,在風(fēng)中勁舞。
一輛馬車從齊國首都臨淄駛出,在馭夫不斷炸響的皮鞭和叱喝聲中,兩匹棕馬渾身升騰著汗氣,噴著響鼻,奮力向前。
車子出了城,向東南馳去,很快,巍峨峻險的魯山便撲面而來。
順著山根,繞到山的南邊,車便行走在一條潺潺溪水之畔。再往前,車已不能再前行了。負芻下了車,與管家鮑公和幾個隨從,深一腳淺一腳,繼續(xù)沿著漸高的山坡攀登,又過了一個高坡,坡陡然下降,這歧曲的路又把幾個人帶到溪邊。
從清晨直到將近中午,沿著溪流已經(jīng)進入了大山深處。就見靠山的一片高地上,有一個被篁竹密密包圍的小院,有幾間草房倚山而立,有藍色的煙氣,裊裊在院子上搖曳。
幾個人緊走幾步,來到了院前。這院子圍墻便是密密叢叢的篁竹,而大門是用幾根木樁釘制的,透過大門,能看見草房的門簾緊閉。
負芻忙整整服裝,高聲喊道:“大楚國公子負芻,拜見先生!”
這聲音在隨著寒風(fēng)扭曲回蕩。
見沒人回答,負芻又高聲喊了一遍。
就聽門吱呀一聲開了,出來一個童子,似乎也是睡夢中剛醒來,有點不高興地說:“你們這個時候來找誰?我們這里沒什么先生。”
負芻忙答話:“我們是來找朱英先生,懇請童子通傳一聲!
“我家大人不叫朱英,他姓魯,人號魯山翁。你們找錯了,回吧!
“小哥哥,”鮑公忙上前答話,“你侍侯他時間不長吧?你當然不知道他以前叫什么。我們是他的老朋友,你只要稟報他說我們是從楚國來的。他就知道了!
“魯山翁還在睡覺,你們還是回吧,他一時半會是睡不醒的!
“那就讓他睡吧。我們就在這等,不要打攪了先生的清夢。”負芻插話。
忽然,就聽屋里傳來一聲蒼老而又洪亮的聲音,“山門既已開,清凈從此無。幾位大人進來吧!
負芻一進屋,屋內(nèi)昏暗,眼睛一時半會看不清里面的人臉,只能看到跪坐在靠墻棉榻上的皓白長發(fā)。
童子點亮了油燈,正堂漸漸亮起來。借著漸亮的燈光,負芻已經(jīng)看到眼前的人已經(jīng)發(fā)如皓雪,但投射過來的目光依然那么炯炯有神。
這就是當年跟隨黃歇的門客朱英?在負芻的眼里,眼前的人一點不像當年他看見的那種模樣。
“與公子有十余年未見了。往日的黃口小兒,如今已經(jīng)玉樹臨風(fēng),風(fēng)姿卓然,氣韻不凡?匆娏四悖q如見當年先考烈王在世,這真讓老夫萬般感嘆哪!”
朱英一開口,聲音渾厚,中氣十足。負芻聽來也不盡心中一凜,他覺得既然來見高人,也不必兜圈子。于是他說:“負芻今天來訪,有要事想請幫助,萬請不要推辭!
“公子遠來,老夫以為必有要事,請直說吧!敝煊⒄f。
“當今楚國國運不昌,危如累卵。負芻不自量力,欲以綿薄之力,挽狂瀾于即倒。然外有強秦,內(nèi)有國賊。國賊不除,國運難昌。負芻斗膽請先生助我一臂之力,清除國賊,以圖重振大楚雄風(fēng)。”
朱英聽了這話,不禁沉默了,半晌沒有說話。負芻也不愿催促他,靜悄悄地屏息而待。
終于,朱英開口講話了,“生離死別,往事不堪回首啊。當年令尹如果能聽我一言,他不但會善終,楚國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。李園算計令尹的計謀,瞞得過令尹,老夫卻洞若觀火,多次勸說令尹,然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。老夫空有一腔熱血,卻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。想來讓人扼腕長嘆哪!”
負芻馬上接話說:“先生難道不想重整山河,再造乾坤?李園雖有詭計,終是小人,德不配位。負芻看他是風(fēng)前殘燭,氣數(shù)已盡,只盼先生能仗義相助,滅此國賊!”
朱英搖搖頭,“滅了李園,公子又能怎么樣?時也勢也,如今強秦已如山濤天海,席卷天下,勢不可擋,統(tǒng)一中國是秦王的唯一選項,卷滅六國是早晚之事。公子就是消滅李園,又豈能讓楚國枯木再綠?荒漠重春?攜泰山而超北海,獨臂而擋巨車,此乃心有余而力不足,徒費移山精力,逆勢而行,到頭來必是身首異處,死無葬所,為天下人笑。老夫勸公子不如乘早歸去,早尋安身落腳之處,躬耕田園,平安一生!
“不!”負芻堅定地搖搖頭,“先生應(yīng)該聽過我楚南公的話吧,他在我先祖楚懷王的靈柩由秦返楚時說過,‘楚雖三戶,亡秦必楚!’身為熊氏家族的血脈,不能保我江山,活著又有什么意義?!泰國雖強,然我楚國仍有車萬乘、騎萬匹,帶甲百萬,與強秦仍有周旋的空間。時勢不是一成不變,天下勝負或未可知。只要我楚國內(nèi)修國政,外強三軍,絕對可與強秦一決勝負。所以負芻決不愿按先生所指空耗歲月人生。與其茍且一生,負芻情愿在先生面前伏劍而死!”
負芻的牙咬得咯咯發(fā)響,雙目閃爍淚花。
這鏗鏘有力、錚錚鐵鳴的話,顯然震動了、也感動了朱英,他的眼睛猛然閃亮,便馬上又暗淡下去,凝重的目光好似籠罩著茫然的光暈。在死一般的寂靜中,也不知道他此時想到了什么,他的眼角滲出了淚水。
久久,他淡淡地問了一句,“老夫已失當年萬丈雄心,不過是世上一介纖塵,公子要老夫干什么呢?”
“我想請先生與我一道說服項燕,請他助我剿滅李園,推翻偽君,再造強楚!”
“那么公子是想當這個楚王了?”
“若天下歸心,負芻則當仁不讓。不在其位,難謀其政。如果負芻能登大位,必將奮發(fā)而為,為振興大楚殫精竭慮,死而后已!
“如果公子失敗呢?公子就沒考慮到這一點?李園雖為小人,然也算計極深。他能深居高位,亦非常人。公子就不怕打狗不成,反遭其噬?再說,公子就是承繼王位,國已空虛,與秦國最終一戰(zhàn)必會來臨。從眼前看,勝乃僥幸,敗則必然。如果那樣,公子又將如何?難道你就沒想過這個結(jié)果?”
“如果怕,負芻今天就不會站在先生面前!必撈c慷慨激昂地說,“大丈夫當以天下為己任,豈能顧一己之身?誠能為再興楚國而死,負芻以為得其所矣。先生的擔心是多余的。”
朱英搖搖頭:“恐怕讓公子失望了,老夫已經(jīng)歸隱江湖,遠離是非,一心求靜。能在此終老天年,愿已足矣。奈何再踏入紅塵,身濺血腥?老夫恐怕不能隨公子回楚國了!
“請先生體察負芻的一片苦心,懇請先生能仗義援手,助我一臂之力。”負芻急切地說。
“請公子回吧。老夫恕難從命!
朱英異常決絕,毫無商量余地,氣氛尷尬起來。
“先生當年深謀遠慮,見微識著,令尹黃歇不能用,以致身敗滅族。然負芻不是黃歇,定會尊先生之智,行先生所謀,萬請能否再考慮一下,給負芻一個興楚強國的機會?”
朱英搖搖頭,不再作聲。
幾個人只好離開。
一路上,一行人垂頭喪氣,默不作聲。
走了近一個時辰,鮑公才恨恨連聲,“這個朱英,想不到竟然成了這個樣子。公子乃國家貴人,不遠千里來請,他竟然這個樣子,實在可恨。”
“不要說了。依我看,”負芻說,“朱英對我們不信任,畢竟他逃離楚國前我還小,他對我又能了解多少?他今天拒絕了我,我這一路想來,反倒高興。說明這個人老成持重,不會輕易許人。如果我一張嘴他就愿意相助,倒讓我存疑了。這樣吧,我們就近找戶人家借宿,明天一早再進山相求。如果他仍然拒絕,我們也不強求,回來后改個日子再前往。”
“你能放下架子,我們可不行。他一介糟糠,燈昏燭暗,行將就木,值得我們費這么大功夫和心力去求他嗎?”鮑公仍然忿忿不平。
“住口!必撈c加重了語氣,“一個智者,可當十萬重兵。朱英是高人,他為黃歇門客時,出謀劃策,切中肯綮,是不可多得的謀士。有智而不用,終老黃土,豈不我輩遺憾?何況只有請朱英出面,揭破當年疑案,才能真正說服項燕來助我,我們戰(zhàn)勝李園方可萬無一失,怎能說他是一介糟糠?”
“這樣吧,”負芻緩和下來,“我們就這么定了,我決心十進魯山,務(wù)必請朱英出山。爾等不可造次,口出亂言。”
依計而行,他們又一次進山,被朱英拒絕。
他們再次進山,仍然被堅拒。
當負芻第五次欲進山時,剛出村,已見朱英騎驢而來。
負芻心中一熱,忙疾跑幾步,將朱英扶下驢背。
“老夫見公子心堅如鐵,足顯公子為了再興楚國不計代價,凜然大義讓老夫感動。老夫不想讓公子失望,今天,老夫自動前來,只怕公子失望。”
“那我們現(xiàn)在就動身?”負芻笑著問道。
“事不宜遲,走!”朱英回答。 (未完待續(xù))
(孫獻光)